第17周

　　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失落。并認(rèn)識到這樣一點：孕婦的生活是危險的——不僅是身體上的危險，還有心靈上的危險。

　　我的身體在發(fā)生著劇烈的變化。我越來越像一個球。我滾動著自己，一點點地往前。彎腰系鞋帶，或者從沙發(fā)上站起來，或者在廚房里洗兩個碗……這些簡單的動作我做得困難無比，呲牙咧嘴！

　　我渴望有一個人來幫我一把。我出了門，上了公共汽車，竟然有人起身給我讓出了座位。我看著那個給我讓出座位的女人的背影。是個高個子的中年婦女。短發(fā)，長長的黑大衣，手里拎著一個包，半高跟的鞋子。她起身后背對著我，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。

　　第一次，我作為孕婦接受了別人的憐憫。憐憫。突然，我就想到了憐憫的*。

　　曾經(jīng)有一個電影中的黑夜。一個女子對一個男子說，請你擁抱我，擁抱我。然后開始哭泣。男子一開始拒絕，最終因為憐憫而不忍。當(dāng)他的身體覆蓋在她那哭泣的臉上時，男人的脊背像綢緞一樣滑動。當(dāng)這個男人開始蠕動的時候，有一種刻骨的痛襲來——只因為那是憐憫，不是欲望。

　　孕婦是寂寞的。生活突然喪失了那些可以置換的場景而變得格外單調(diào)。只是廚房、客廳、臥室、書房。附近的街景，總是那么一成不變。我第一次感覺到新鮮是多么難得。新鮮就是未知。就是欣喜。就是不可預(yù)測。就是等待后的意外收獲。而人，是多么需要新鮮的感覺！

　　孕婦被排除在正常的主流社會之外。是和“老弱病殘”并列在一起的邊緣人。不僅丑陋，而且乖張。一會兒需要憐憫。一會兒痛恨憐憫。臉部的表情變化比金？凱瑞還快。但在我們的內(nèi)心，卻暗暗地燃燒著一團火焰。

　　我們是些鮮活的女子，活躍于大海的疾風(fēng)暴雨中。突然被拿到了冰箱里，身體掛上了一層霜，而只是張著嘴吃了喝，喝了睡。我們不甘心就這樣被速凍起來。那逐漸笨拙的身體下，掩藏不住一顆砰砰狂跳的心。

　　這一天大雪之后，我決定出門。走在路上，我自言自語：現(xiàn)在……其實……我……渴望……戀愛！是的。戀愛。我渴望能有一個傾慕我的男人出現(xiàn)，渴望和他約會，和他一起交流，文學(xué)、繪畫、雕塑或者舞蹈……總之，是一些文雅而縹緲的話題。這些話題會讓我從這具體而繁雜的日常生活中提升出來。我渴望飛翔。借著別人的翅膀，也許我就能飛起來。

　　唉呦——這寂寞地走在雪地上的孕婦！此刻，我的內(nèi)心揣著多么大的激情需要釋放。這個時候產(chǎn)生的愛情，一定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男女情愛——因為——沒有性的干擾。這個時候，婦女心地純潔，男人則更具有獻身精神。這是一個特殊時刻，也許，正是產(chǎn)生偉大愛情的時刻。

　　藝術(shù)就是極端的愛情。電影《鋼琴教師》中，有一個和男學(xué)生畸戀的婦女；電影《西西里男孩》中，有一個喜歡成年女人的小男生，他們都表達了一種在現(xiàn)實中無法言表的情感。是愛情。或者，是另一種非常態(tài)的愛情。最后，這種非常態(tài)構(gòu)成了情感的沖突，形成了藝術(shù)的震撼。

　　也許有一天，我會寫一篇關(guān)于孕婦戀愛的小說。在那個小說中，一定要出現(xiàn)一種奇妙的愛。而且，正是在這種愛的催化下，才成長出一個孩子。一個特別的孩子。

　　事實上，性一直困擾著女人的一生。小女孩希望涂抹母親的口紅，或穿著母親的高跟鞋四處走動，玩味著一種成年人的游戲。年輕的女孩通常會做這樣一個夢：夢里有一個黑衣男子蹲在墻角準(zhǔn)備襲擊她。男人使她害怕，甚至在一段時間里，連父親也成了討厭的對象。女人終于要結(jié)婚了，性成了一種儀式，登堂入室。直到這時，女人似乎才漸漸體味到了一些情欲之樂。

　　而懷孕打亂了這一切。看著自己的腹部慢慢隆起，我的*卻在慢慢消退。雖然嬰兒還沒有成型，可我卻能想象到他的存在。我開始變得羞愧。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。我突然開始希望自己從來沒有過對性的饑渴。然而，這個嬰兒的誕生，不正是與性相連的結(jié)果嗎？

　　男人們像個播種機，攜帶著金屬的冰涼和冷酷。在收割完一季麥子之后，就收拾好自己的犁鏵開始休息。仿佛那片土地從來沒有和他發(fā)生過關(guān)系。

　　女人承受了一切，包括短暫歡愉之后巨大的痛苦。那痛苦如此漫長而深沉，以至于會消解女人對于性的享受。女人們受孕了。一切都掩飾不了他們在過去日子里所埋下的種子。

　　孩子隱約地纏繞著我的身體。雖然在他很小的時候，他還不會有強烈的反應(yīng)，可他卻一直存在于腹中，以他的方式講述著他的存在。我無法回避這個陰影。當(dāng)我再次面對男人的*時，暗暗臉紅，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羞恥。現(xiàn)在，我已經(jīng)攜帶著一個情人，如何能再面對另一個情人。我無法同時安撫兩個情人。我只有低下頭，咬緊自己的嘴唇。

　　從來沒有像現(xiàn)在這樣，我對自己的身體產(chǎn)生了關(guān)注。有時候，我甚至想，這身體不過是一個累贅，它在傳宗接代的服務(wù)中逐漸枯萎凋謝。它月月流血，默默繁殖，雖然不一定給我?guī)砜鞓罚瑓s一定會給我?guī)砜坦堑耐闯６缃瘢直涣硪粋€生命所占有。我懷著嬰兒的時候，發(fā)現(xiàn)男人的面孔開始變得模糊了起來。我不再過多地關(guān)注于男人，而開始長久地注視著自己的腹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