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多人稱我是好家長、優秀的家長，每當聽到這些話，我就心發慌、臉發燒。其實，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媽媽，和所有的家長一樣，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有迷、有悟、有失、有得，甚至有過沉痛的教訓。

　　那是在王根上初三的時候。當時，我正處在一個十分艱難的時期。工作上剛剛有了變動，我從工作7年的衛生局組織部被調到當時衛生局領導已很難收拾的“殘局”單位——哈爾濱市衛生學校，擔任總支副書記，主持學校全面工作，工作壓力非常大。在生活上，王根的爸爸手術過后身體狀況非常不好，只能勉強維持生命，我需要拿出很大的精力照顧他。同時，我又面臨著王根要考高中，開始邁上人生第一個臺階的關鍵時期。即使我的身體很好，但是來自經濟上、精神上、工作上、家庭上這么多的壓力，都要我一個人承擔，可想而知我那時的艱難。

　　有一天，我走到王根的房間里，本來想平靜一下心情，不想讓他知道我脆弱的一面，盡可能不流淚地和他好好談一次。可剛一開口，眼淚再也止不住，刷刷地流了下來……

　　“王根，你爸爸的病，你也是知道的，他的生命可以用手指來計算了。媽媽又剛到學校來工作，這么個亂攤子，讓媽媽來承擔，已經讓媽媽感到很難了。可是，我現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，你正面臨著這么嚴峻的考驗。我知道你心里很苦，可我實在沒有精力來過問你。你現在應該懂事了，千萬不要讓媽媽操心，要自覺地努力學習呀！”說到這兒，我再也說不下去了，第一次在兒子面前泣不成聲。

　　這時的王根也淚流滿面，誠懇地向我表示：“媽媽，你別管我。我知道你很難，你好好工作，照顧我爸，我不用你管。”隨后，我們母子倆共同研究了這一階段要復習的內容與方法，大致做了一個計劃。我把眼淚擦干，又回到我愛人身邊。

　　大約有一周的時間，王根都在緊張地學習，老師也向我反映，王根這段時間學習勁頭很足。這時的我，雖然一再囑咐老師一定要嚴格要求他，王根需要重錘敲，但心里還是美滋滋的。心想，王根一定是長大了，現在家里的狀況，也許會使他懂事多了。

　　可是孩子永遠是孩子，時間不長，老師反映，王根又犯“老毛病”了。

　　一天晚上，王根在學習。我給他爸爸剝了個橘子，讓他爸爸吃的同時想到了兒子，便拿起兩個橘子去王根的房間，一來是給兒子送去兩個橘子，讓他休息一下；二來也是想看看兒子是否在學習。我剛一打開門，只見王根一陣忙亂，可以肯定，他沒在學習。

　　我習慣性地把橘子放在桌子邊上，雖然心里有點生氣，但還是壓了壓火，對王根說：“這個橘子我嘗過了，不酸，是甜的，你吃吧。”當時王根的表現很是心神不寧，忙向我說：“媽媽我不吃，我現在要學習了。”其實這句話已經在告訴我，他沒有在學習。那么，他究竟在干什么呢？這時，我掃了一眼桌上的書本，好家伙，滿桌子的書呀本子呀，堆得就像個“書山”一樣。我坐在一旁，左看看，右看看，沒有發現問題。

　　平時，我對王根是很尊重的，我很少用猜測、諷刺的語言與他說話。特別是對他犯的錯誤，如果沒有十分把握，從來不亂批評。其實，這是對付機靈孩子的一種有效辦法。有些家長憑自己的知覺、感覺就批評孩子，結果，一旦有了漏洞或疏忽，讓孩子抓住，家長就很被動了。時間長了，孩子對于你的批評就會無動于衷，教育的效果就很差。

　　在這個問題上，我基本上能做到抓住事實，攻其要害，讓他心服口服。所以，這時我的心里很矛盾：如果問他在做什么，他一定會說謊話，或者是搪塞；沒有抓住“現行”，又不好開口批評。我只好左右查看，但沒看出什么問題。

　　這時的王根可能是有點心虛，表現出不耐煩的樣子說：“媽，你沒看我在學習嗎？沒啥事，你去看看我爸爸吧。”我看孩子已經在下逐客令了，也只好出去了。回到房間，我忐忑不安。他不在學習在干什么呢？偷偷地聽音樂？偷偷地看閑書？是武俠小說，還是情戀的……反正他沒有在學習。再想想老師的話，心中的苦悶、煩惱、凄涼、無助的感覺，讓我再也無法控制。這要是在過去，我可以和他爸爸說，排解一下這種不愉快的情緒。如今，已經不行了，王根的爸爸病成這個樣子，所有不愉快的事都不能和他說，就是有眼淚也不能在他面前流。這一夜我沒有合眼，我感到了黑夜的漫長……

　　第二天一大早，我照樣做好王根吃的早飯、帶的中午飯，目送孩子上學。當王根剛一邁出家門時，我便急促地走進他的房間，因為我一心要解開昨天晚上的“謎”。當我把一本本的書、本子重新摞起來的時候，一本已看得面目全非的二戰時期的日本海戰的故事大書，讓我明白了一切。這時，我只有一個念頭：這個孩子太沒有志氣了！我如此含辛茹苦地培養他、教育他，他竟然還在這么關鍵的時候不學習，看來真的沒救了……這時的我，早已氣憤到了沒有眼淚、沒有理智了。我緊緊地咬著牙，渾身發抖，身上冒著冷汗。我強忍著情緒把桌子收拾干凈，順手拿來筆和紙，開始給王根寫信：

　　王根：

　　你知道什么叫狗屎嗎？

　　永遠踩在別人腳下的就是狗屎！

　　……

　　然后，我第一次在信中向孩子“討人情”，說出了我是如何的不容易，生活上是如何的艱難……現在想起來，就像乞丐一樣地想在王根那里討到一點“希望”與“安慰”。

　　最后我寫道：“王根，如果你感到家里不溫暖，如果你感到母親不可愛，你可以離開這個家庭！”

　　之后，我把信放在王根看的那本書的下邊。桌子上什么也沒有，惟有這本書和信，這也是我們母子倆常用的一種交流方法，傳遞給他的信息就是：“我什么都知道了。”

　　那一天，由于工作忙，我沒有按時回家，我估計他放學已經到家的時候，往家里打了個電話，接電話的正是王根。

　　“喂，您好。”電話那邊傳來王根習慣的聲音。“王根，你看到桌子上的‘信’了嗎？”我說話的聲音很硬氣，滿肚子的氣，真想痛痛快快地發泄出來。

　　當我還沒來得及想一想他該如何回答我的這個問題時，只聽王根還是用他那幽默又十分不在意的口氣說：“親愛的李曉凡校長，有話回來再說，希望你努力工作，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。”啪，電話掛斷了。當時，我的氣消了一半。但我的心里在嘀咕著：事情沒這么簡單，晚上回家，我再跟你算賬！

　　晚上8點多，我回到了家里，換上拖鞋。我沒有像往常那樣首先去丈夫的房間里看看他，而是直接走進了王根的房間。由于剛爬上七樓，很累，我還在氣喘吁吁，便開始大聲“討伐”：“王根，你別只和我玩幽默！我問你，你看到桌子上我給你寫的信了嗎？”這時我想，王根一定會向我認個錯，就像往常一樣，一犯老毛病，就哄著我，一口一個“老媽”地叫著，承認錯誤。

　　可這次他一反常態，用老師的口氣教訓我：“李曉凡同志，你喊什么！你寫的那是信嗎？那是一種無能的宣泄！還是優秀家長呢！還讓我出走，你看現在出走的孩子還少嗎？我這么優秀的孩子如果出走了，李曉凡，哭死你！”

　　說完之后，他頭也沒抬，仍然在那里寫著。由于他戴著眼鏡，我沒有看到他是不是流淚了。而這時的我，準備好了那么多的詞，一下子全都忘到腦后了。

　　我尷尬地站在那兒，真的沒詞兒了，只好轉身回到了我們的房間里。當時我還想瞞著丈夫，可“王經理”也是強忍著那種無奈的樣子，對我說：“別生氣了。你寫的那封信，我看到了。曉凡，你是真的到了很難的時候了，壓力太大了，我不僅幫不上你的忙，還得讓你為我操勞。盡管是這樣，我還得批評你，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你太急躁了。如果按照你我的要求，他還有距離，但與同齡的孩子相比，他已經夠優秀了。這個孩子的心理狀態太好了，他沒有出走，如果出走的話，我還能活得了嗎？你又能怎么樣呢？那可就到了活著不如死了的時候了。”

　　丈夫前邊說的話，讓我鼻子一酸差點哭出聲來，可他后邊批評我的話，卻使我的眼淚一下子就咽了回去。這時候，似乎所有的氣都消了，我開始有些后悔了。

　　仔細琢磨，丈夫說得很有道理。現在的孩子在學校里的壓力確實很大，王根曾對我說，班級里幾個要好的男同學，常在一起議論著，“還不如馬上就考，是成是敗趕快一錘定音，真受不了這樣的折磨了”。

　　其實，孩子自身的壓力也很大，他常常是托著下巴傻呆呆地在那想事兒。我問他在想什么，他總會莫名其妙地問我：“我長大了能是個什么樣子呢？”唉，孩子也不容易呀！

　　丈夫的話猶如潑在我頭上的一盆冷水，我頭腦開始有點清醒了。我很理性地問自己：李曉凡，你為什么要寫這樣一封信呢？為什么會到這樣一種歇斯底里的程度呢？因為你太無能了，你把生活、工作上的壓力全部轉嫁給了孩子——一個本不該承受這種壓力的孩子！同時你也表現出在孩子教育上的無能為力！你平時總對別人講，不要“望子成龍”，不要“揠苗助長”，不要期望值過高，要尊重科學，尊重教育規律，尊重孩子自身成長的客觀性；而輪到你自己，不也還是口是心非嗎？然而這件事的后果是多么嚴重啊！如果兒子真的出走了，誰是殺手呢？那就是你呀……

　　第二天早上，王根自己早早地起來了。我起床后，走到了王根的房間，這時他已經背起了書包，準備要上學了。

　　“媽，今天早晨我不餓，不吃早飯了，中午飯也不用帶了，我買個盒飯就行了。”

　　“王根，耽誤你兩分鐘，我還有幾句話要說。我一宿都沒有睡好覺，想了一夜了，昨天的事兒看來真的是我錯了，媽媽太心急了，‘望子成龍’的心太切了。你沒有出走，媽媽得感謝你。看來，你比媽媽強。你說對了，媽媽是無能呀！”

　　說到這兒，王根的淚流了下來，動情地對我說：“媽，你別說了。昨晚我也沒睡好覺，今天早晨想臨走的時候向你認個錯。這件事哪里有你的錯兒呀，這明明是兒子的錯兒。咱娘倆誰也別說了，我知道你現在不容易，我知道我以后該怎么做了。”他頭也沒回地走出了家門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