用“天下誰人不識君”來形容李敖恐怕并不為過。有人形容他“是頑童、是戰士、是善霸、是文化基督山、是社會羅賓漢、是俠骨柔情的大作家兼大坐牢家；另一方面，他是坦白的思想家、挖黑的歷史家，同時是黑白分明的文章大家”。香港《星島日報》稱李敖“有才氣有勇氣、還有挾才俱來的流氣”；英國《中國季刊》說李敖是“一個深得人心的英雄”；美國《紐約時報》說李敖是“受人歡迎的青年作家”；而祖國大陸媒體在評論李敖時，則稱他為臺灣“最有戰斗力的作家，啼笑怒罵，皆成文章，敢于筆伐一切腐敗勢力的當代怪才！”李敖最會給自己打廣告：“五十年來和五百年內，中國人寫白話文前三名是李敖，李敖，李敖，嘴巴上罵我吹牛的人，心里都為我供了牌位。”曾經有人給李敖寫檔案，目錄里有“政治李敖”、“文章李敖”、“爭訟李敖”、“煉獄李敖”……無情未必真豪情，筆者想讓讀者諸君看一看不一樣的李敖——“父親李敖”。

　　美國人的爸爸

　　李敖一生玩世不恭，難免玩出紕漏。大女兒李文(Hedy Lee)就是他“玩”出的代價。李文的媽媽叫王尚勤，當年的臺大校花，十分漂亮，她的哥哥和李敖是大學同學，于是兩人相識相戀最后同居。那時候李敖經常因為自己的文章被警察叫去審查，自覺危險，遂勸王尚勤去美國留學。不想王尚勤到了美國之后，發現自己懷上了小孩，于是打電話給遠在臺灣的李敖。李敖最初被這個突然的消息嚇了一跳，勸王尚勤把小孩打掉，但終究沒有舍得，于是王尚勤生下李文。“我李敖陰差陽錯地當了美國人的爸爸！”李敖如是說。李文的中文名是媽媽給起的，爸爸給她取的英文名叫Hedy Lee。為什么叫“海蒂”？因為一方面當時有位美國性感女星就叫“海蒂拉瑪”，另一方面他當時熱戀中的新女友，名字也叫海蒂！王尚勤曾經回過臺灣想和李敖復合，終因看到李敖寫給海蒂的情書黯然離開，回美國另嫁他人。用新情人的名字給和原來未婚妻生下的女兒命名，恐怕全世界只有李敖才干得出來，那么他對待這個新出生的小生命的態度也是玩世不恭“只愛一點點，不愛那么多”？

　　孩兒失竊記

　　王尚勤在美國留學，一邊讀書一邊帶小孩，實在辛苦，于是在李文快兩歲的時候把她送回臺灣，由外公外婆撫養。當時的李敖雖然尚未入獄，但已然是一個危險分子，是警備廳司令部掛號的人物。李文的外婆外公很疼李文，所以并不想將小孩交給李家撫養，于是李敖導演了一場“孩兒失竊記”將李文“偷”了回來！李敖約李文的外婆帶小李文去看電影，散場的時候，李敖搶先接走李文，留他兄弟在那里和外婆周旋。當李文的外婆發現自己上當后，已經悔之晚矣。就這么著，李敖奪得了女兒的撫養權！接回李文后不久，李敖就被關進了大牢，于是小李文就隨著她的奶奶輾轉美國的各個姑媽家，最后在美國的東部、中部、西部都住過一遍。即使在牢房中，李敖也沒有忘記李文的教育，他經常會對李文的奶奶談他對李文的期望，要他母親不管花多少錢都要讓李文進最好的學校，受最好的教育；還讓李文學小提琴，學鋼琴，讓她學芭蕾舞，使她成為一個有藝術修養、有品味的人。在子女教育問題上，特立獨行如李敖似乎也不能免俗，和現在的許多家長一樣，害怕李文輸在“起跑線”上，想要培養一個現代超級少女，無論怎樣艱難，都要全力以赴！

　　坐牢家爸爸給女兒的八十封信

　　獄中的李敖于1973年1月24日到1975年11月1日兩年間給李文寫過很多信，出獄后李敖將其集結成《坐牢家爸爸給女兒的八十封信》出版。在書的序言里李敖寫道：“我對李文的最大虧欠是我一生麻煩，使她不能跟我住，不能好好教育她；我對李文的最大恩德是我始終堅壁清野，使她念美國學校，不念三民主義，不受國民黨教育污染。”他還說：“世之有感于父女之情、憂患之書者，必將啼笑以視斯文。”

　　李敖寫給李文的信每一封都以“親愛的小文”開頭，就像王小波寫給李銀河的情書開頭總是“你好哇，李銀河！”，難怪都說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。80封信的內容以英文教學的趣事為主，每一封都有一個主題，比如這個禮拜講“海外人魚”，下個禮拜就講“蒼蠅的老婆最多”，所有的信加起來好像一本手寫的百科全書。為了增加趣味性，每一封信李敖都盡量配上插圖，切割得整整齊齊，“牢中沒有剪刀或刀片，我把破皮鞋中的鋼片抽出來，在水泥臺上磨出鋒口，用來切割，與刀片無異”，至此我們可以看出李敖對李文的愛心和苦心，并非“只愛一點點，不愛那么多”！現在節選一封《老鼠不信任一個洞》與讀者諸君分享：

　　親愛的小文：

　　老鼠的英文叫mouse，多數是mice，另一種比較大一點的叫rat，多數是rats，老鼠有好幾百種。老鼠的胃口很好，人吃什么，它就吃什么，它還吃人不吃的，漿糊、肥皂，它都吃。老鼠的繁殖很快，一只母老鼠不到一個月就可以生一窩，一窩有四到七只小老鼠，小老鼠中母的，45天就可以長大做媽媽了。

　　老鼠可以活六年。老鼠會游泳，但不喜歡水。

　　老鼠喜歡偷東西，老鼠眼就叫賊眼(thievish eyes)，中文中罵人“獐頭鼠目”“賊眉鼠眼”。人恨老鼠又偷東西又亂咬東西，所以一看到就要打它，中文俗語叫“耗子過街，人人喊打”。人一打老鼠就逃，叫“鼠竄”，若形容逃跑的人，就叫“抱頭鼠竄”(run away like rats)。

　　老鼠膽子很小，所以中文說“膽小如鼠”，但英文卻說“膽小如雞”(chicken或chicken hearted)。但中文中說“落湯雞”，英文卻說“濕得像淹在水里的老鼠”(wet as a drowned rat)。——你鼠我就雞，你雞我就鼠，英文老是和中文別扭。如果你在雨中淋得濕淋淋的回來，你就可以說：

　　It rained cats and dogs(編者按：第一封信所教短語)and,look,I am wet and as a drowned rats。(雨下得好大呀，看呀，我變成落湯雞了。)

　　英文中說人窮，就說“窮得像教堂的老鼠”(as poor as a church mouse)。

　　英文還有一句

　　A mouse doesn’t trust to one hole。

　　(一個)老鼠不信任一個洞。

　　正是中文“狡兔三窟”的意思。

　　傳說船要沉了或者房子要塌了或者著火了之前，船里或房里的老鼠就要先跑了。英文是：

　　The rats leaving a sinking ship。

　　老鼠離開一條要沉的船。

　　When a building is about to fall down,all the mice desert it。

　　當一棟建筑物快要倒了，所有老鼠都要離棄它。

　　由這個現象，變出來另一種意義，就是患難時候不可靠的家伙，就叫rat。這種人出賣別人，最可惡。跟這個字很近的字叫Judas(猶大)，就是出賣他老師耶穌的。別人給猶大三十塊錢(當時這個數目可以買一個奴隸slave)，他后來很后悔，于是錢也不要了，吊死在樹上，這樹就叫“猶大樹”(Judas tree，就是植物學上的“洋蘇木”)。別人收買猶大，因為他們認不出誰是耶穌，猶大說你們看我吻誰誰就是，于是他給了耶穌一個kiss，這種吻，就叫“猶大之吻”(Judas kiss)。就是表面上很親熱，骨子里卻又陰謀的吻。美國黑社會頭子要干掉誰，有時候就來一個Judas kiss，所以誰都怕這種kiss。爸爸信上跟你談過的天才王爾德，有詩寫人總要殺掉他心愛的東西，但

　　The coward does it with a kiss，膽小的用一個吻

　　The brave man with a sword！膽大的用一把劍

　　就是用猶大吻耶穌的典故。

　　Rat雖然出賣人，但也有自己完蛋的時候，英文中

　　Pour ont water on a drowning Mouse。

　　就勸人“別往淹了水的老鼠身上澆水”，也是中文“別打落水狗”的意思。但人好像總喜歡打落水狗，這些諺語很多：

　　①落井下石

　　②Everyone pushes a falling fence。(人人都推快倒的籬笆，就是中文“墻倒眾人推”的意思。)

　　③When the ox falls,they sharpen their knives。(當牛倒了，他們都去磨快他們的刀。)

　　④When the tree is fallen,all go with their hatchet。(當樹被弄倒了，所有的人都拿斧頭來。)

　　⑤Kick a man when he’s down。(當他垮的時候踢他。)

　　爸爸常說英文要一窩一窩的學，上面這些，就是一窩一窩學的例子。

　　爸爸

　　一九七四年四月二十六日